电影手艺匠人 如果和张艺谋聊得够久,你可以看得到他身上的许多个不同侧面的张艺谋。 这其中有作为名人的张艺谋,对于媒体,他打得一套极精到的太极拳,他那滔滔不绝的口才具有强大的魅惑力,足以把一切人等隔离在安全线之外。还有作为西北人张艺谋时的那份血性的刚硬,新片《归来》开始就开诚布公,这部片子我们不谈票房,他把“为什么不直面‘文革’”的问题用更平静却意义严厉地抛回给记者,那后面的意思是难道只有“把残酷和困难呈现出来就最牛吗?”当然还有一个旧派男人的老实与真诚,提到巩俐的时候会不自然地沉默和回避,当然实在没办法了,他也会坦然承认她一直是他的缪斯。除此之外他还有平常男人的那种平凡的自得,比如他把他的潮归结于“我有个80后的太太”,他甚至不回避自己的庸俗,“有很多人骂你庸俗。但我个人的选择是锻炼我自己,跟上这个时代,如果这个时代庸俗,我跟上这个庸俗。我磨炼它,看我能不能适应它,而后改变它,所以我一直会试水商业电影。这是我自己自觉的选择,不是别人想像的我是被强迫。” “你一生能认识几个人?大部分人不会走近你。”他瞪了我一眼,眼中精光暴射。“人家说你是大师应该是怎么样怎么样,说你拍的这太小儿科了,什么垃圾啊。可是我就是喜欢尝试新的东西,我真的没有负担。” “时代变了。”在采访中,张艺谋起码说了五次同样的话,但对于时代变了,他没有别的50后导演那种痛心疾首,他看上去有些微惆怅但看得出很开心,“时代变了,这个时代不需要教父。”他眼望空中,有一种真正“自由主义者的洒脱”,是的,教父,他是真的不想做,也没野心做,也不屑去做,“我身体也很好,我自己认为我可能拍的时间还很长。”他平静地说,那语气里丝毫没有中国现下成功人士想要再活五百年的豪气,而是一个精力过于旺盛的男人那手工匠人一般的痴心和狂热,“我们手艺人挣的都是辛苦钱,但我是真的喜欢拍电影。” “这个时代已经不需要教父” “大家都低估了我的心态和承受力” 时代周报:《归来》这个名字是谁定的? 张艺谋:来来回回,众说纷纭,最后我说还是算了,就直接一点。 时代周报:《归来》是不是你的精神指向? 张艺谋:我自己想回到那种纯粹的创作心态上,其他不多想了,受众、90后、历史,所有东西不多想了,潮流都不多想了,我们就回到自己的感受上。比如这个电影以内敛和克制的方法去讲述这段历史。不是从回避什么或者试探什么,而是我自己觉得,这个故事应该这么讲,这么讲可能是一个提升,美学的提升。这种纯粹的东西并不是要证明给谁看,也不是要做姿态,只是说,这么想去做一个电影,不受干扰。很难!有一个最典型的例子,我这边刚一开机,超生事件就出来了,然后无锡市计生委跟我连发十几封函,往三个地方发,广西、我的单位发,家里发—不知道谁把我的家里地址给他们了。很严厉,要我去报到,要我去说明情况,要我去陈述。他们越来越严厉,越来越急迫,有点像十二道金牌似的。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舆论,“寻找张艺谋”等各种各样的舆论。 当时我印象很深的就是,陈道明屡屡提醒我:导演,你一弄就开会去,一弄就开会去,你不能这样。陈道明那时候很担心,巩俐也很担心,了解我的人都很担心。我知道我一定要把这部电影拍完,做稳以后我再去无锡。所以,实际上那段时间对我来说很困难。我觉得放到一般人身上就会搞乱。我还好。还好,我觉得还好。 时代周报:听说你为了交罚款好像卖了一个房子。 张艺谋:其实我自己也没有估计到,大家也许都低估了我的心态和承受力,我自己还是承受下来了。所以,我还是排除了所有外在的东西,静下心来,回到我需要的返璞归真的创作心态上,回到那种内敛、节制的方向上去。 时代周报:我们看过原著会觉得,如果能够把劳改敞开了拍就特别牛,现在我知道有很多不得已,但是大家都抱着很大期望想去了解这段东西,看张艺谋有没有本事把这段东西的质感拍出来,结果完全没有,这有一个非常大的失落? 张艺谋:我觉得不会。我们可以设想那样一个情景,中国没有审查制度,“文革”的所有内容都可以拍,过去历史都可以拍。那么拍到2014年的时候,还会那么拍吗?会不会大家都看腻了?所以我自己说,一方面当然是现状,你必须做选择,大家其实能理解。另一方面,如果彻底放开了,人们看了第一个猛烈抨击旧时代的作品,会觉得勇敢、真猛,这是破冰之作,后头渐渐就没有人看了,年轻人更不看了。所以实际上,如果要拍某一段特殊时期,艺术家一定要寻找新的方法。 时代周报:其实我感觉你现在留了很多的白,不像你以前的作品全部是满的,很浓烈的。 张艺谋:对。所以,其实是有意这样做。我不觉得是回避和妥协。我觉得对我来说是一种寻找,就是在这一类题材,我如何把严歌苓那么丰厚的、前面那么厚的背景放在这里,一点一滴,对我自己来讲,就是那一箱信,就是那一箱信的质感。还有各种很小的细节。 80年代文学养育和影响了第五代 时代周报:那回到80年代的那种纯粹的创作状态了吗? 张艺谋:我不敢说80年代有非常多的自由。但是,那个时候最大的好处是没有被金钱污染。还有全民的那种对知识和外部世界的那种渴求。另外就是全民有强烈的忧患意识,忧国忧民,操心的都是那种大事儿,(笑)意识形态和文化的事儿,群众基础特别可爱。现在没有了。 时代周报:为什么? 张艺谋:我觉得,是一个民族经历过大苦难之后的反思和自信,这个过程在中国身上迸发得很强烈。 时代周报:我记得那个时候你在拼命找书。 张艺谋:对。那时候文学非常丰厚。它是从寻根文学演变过来的一种多姿多彩的东西,是一种力量。所以,实际上我认为是那一时期的文学养育和影响了第五代。 时代周报:你的80年代是不是你一生当中最灿烂、最辉煌、人性最张扬的时候? 张艺谋:应该是最投入、最纯粹的一个时代。我1982年毕业,到1989年、1990年,拍《红高粱》这一段时期最纯粹,那个时候特别纯粹。什么都不想,哎呀,电影之至高无上,艺术至高无上,你可以去演一演《老井》,去一个村子里住两个月,你可以让自己饿好几天,你可以为电影做任何事情,就是所谓的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。很可爱!我自己是这样,我看当时所有人都是这样子。 |